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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世欢_分节阅读_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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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白槐一角有些把持不住,不知夏老板能不能给我们学一段?”

    《失印救火》是一出纯白口(2)的戏,全本名为《胭脂宝褶》。这戏南方的戏班曾有过演出,剧名又作《马棚放火》,前面一场完全是老生白槐的戏,但京班中几乎从未演过,甚至没有见过,这群南京票友明知这般还如此要求,何况月仙是唱旦角的,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分明有刁难之意。

    月仙本是到此和阮小姐约会来了,不想真的叫自己碰上不该碰上的人,还是一群票友,半个同行,要命的是直辖于各府邸的头面人物!心想,这帮鸟儿,好好的票房不去,偏偏来这里吊什么嗓子!心里气儿不顺,也只好自认倒霉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,夏老板能唱吗?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挑衅的气息。

    “拜托,简单的两段就好。”大家嬉笑着,摆出假绅士的风范。

    月仙有种受奚落之感,扫视一眼,道:“噢,就这出老生戏吗?各位,听好喽!”

    武老生白槐在全剧中,共有五场戏,主要是在“定计”和“谒猿”两场。剧情描绘了白槐是一位善良、饱经世故、擅于随机应变的老公门。月仙从失印唱起,同时还边唱边耍身段,不别嘴,不松散,节奏从容,没有一点华而不实、轻浮空洞,动作亦干净漂亮,其中四句唱:

    “……昔日曹操下江南,孔明借风半壁天,黄公复又把苦肉献,要学那庞统献连环。”

    在唱到“要学那庞统”的时候,月仙身段轻转,倏地从旁边的一个票友手中攫过折扇,然后将扇子打开端平,唱到“献连环”时,左手空指,右手持扇哆嗦着画一个圆圈。唱腔和动作同时完毕,合扇拧身,扇交左手,扣腕,扬右掌,斜身一亮。这些身段都在一个“扫头”中完毕,干净利落,淋漓尽致。

    “好!好!好!……”刚才想存心刁难他的票友们,这下可服气了,立马送上一阵喝彩和掌声。

    “夏老板真好才情,令人折服!”

    浮世欢 第八回(4)

    “不仅演唱功力非同小可,身段技巧也丝丝入扣,准确、精彩,可见功底之深厚,戏路之广阔呀!”

    月仙颔首抱拳:“各位过奖了,承蒙抬举,那夏某就不多打搅了!”

    说完,正欲抽身离去,谁知这群票友竟缠着他不放,硬是要他再唱几段。月仙分身无术,只得硬着头皮敷衍下去,遂又应其要求,唱了《定军山》的老生唱段,《八大锤》、《雅观楼》的小生唱段。不一会儿,循声而至的人竟越拢越多,几乎把月仙围得水泄不通了。

    且说那莺时小姐,她早按约来到小套间里等候着了,可左等右等不见月仙的影子,心里直犯嘀咕。外面不远处,又听见有人在唱京剧,一会儿老生一会儿小生唱腔的,真搅得人心绪不宁,七上八下,坐立不安。听了一会儿,又觉得声音竟那般耳熟,好生纳闷,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呢!待推开藤蔓掩映的窗户,仔细望外瞧看时,乖乖!她的心脏倏地“噗突突”地蹦跳起来,都要跳出了胸腔!

    月仙被一群人包围着,难以脱身,边唱边耍着段子,像猢狲似的供大家取闹叫好。她心里惶恐,呆呆地望了一会儿,忙缩身关了窗户,心想,该怎样解他的围呢?急得直跺脚,犹疑了一阵,她眉毛一动,咬了咬嘴唇,掩了门低头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穿过走廊,绕了个弯子,直绕到花园的正路上来。

    这时有人叫道:“哟嚯!这不是阮小姐吗!打扮得这样俏,又要赶哪儿的场啊?”

    这一声叫唤,引得不少人纷纷回了头。只见阮小姐身穿一件洁白色燕翎绉的露肩长裙,像旗袍但又非旗袍的领子,裙裾一直拖到了脚踝。裙子上搭了一条蓝白相间的带子,颜色极是调和,不过这身装束倒不是很特别,妙的是她白若鹅雪的皮肤,给那白裙子一衬就显得更白了,而且是那种天生的白里带红。没有施过脂粉的脸子,再配上那微鬈下梢的黑发,两滴黑漆一样的眼珠,黑白分明,直白得亮眼!不经意间,她那婀娜娉婷的举手投足,也透出一股子艳丽与柔媚来。大家都投来了惊鸿一瞥,露出笑脸。

    她嫣然一笑,道:“我出来散散心,听这里热闹,顺便过来瞧瞧。”

    几个大有来头的票友一看是清丽脱俗的名媛阮小姐,这会也拱出来道:

    “原来是阮小姐,幸会!好一段时间不见,又长漂亮了!”稍顿,“阮小姐若是有空,我们哥几个都想邀你跳舞嘞!”

    她温和大方地笑道:“我这段时日哪有什么心思跳舞,一看你们这样的就爱纠缠不休,老是死心眼哩!”

    说着,眼波流转,望了望月仙。

    ********

    (1)   吊嗓子:戏曲术语,指反复练习唱腔,把嗓音尽可能修饰完美。

    (2)   纯白口:白口即念白,指以念白为主的剧目。

    浮世欢 第九回(1)

    月仙自遭遇了花园的一场突兀,莺时灵机一动解了围之后,两人不免心生悚悸,只得放弃雅间,寻找新的幽会场所。然而城里过于繁杂,难有清静之处,而且容易引起人的注意。他们权衡一番,还是认为走出闹市较为妥当,于是重新把目光投向了郊外。

    在第一次相会的附近村庄里,月仙租了套老式房屋,一个姓朱的没落地主空出来的宅院。

    这个地方宛若天赐之福,村落景致旖旎,钟灵毓秀,像一块朦胧的纱一样隔开了城郊间的距离。他们小心翼翼出了城,就可以骑马来到这里,路旁除了青草覆盖的黄土小山,有的就是零落的树林和溪流,溪水清澈见底,林间鸟鸣蝉叫。到了村里就更是美不胜收,寥落的房舍傍水而居,一些屋顶和老树上挂满了藤蔓,藤蔓上绽放着零星的小花,夹在林间的偶尔是一块菜圃,夹着路的是小树和短篱笆,十足的乡村风光。

    有时候在路上,他们会碰上挑着鲜菜经过的农民,迎面就是菜香和笑容。月仙起初还担心会被人认出来,因为他的戏迷不仅遍布城市各个角落,也有不少来自农村的,但事实证明他的忧虑是多余的,这里始终是块静悄悄的、人迹稀疏、市尘不到的地方。月仙也奇怪,尽管这里的风光好似一幅绚烂的水彩画屏、一首婉约的抒情诗、一曲优美的旋律,但人们偏偏都爱往那繁杂的南京城里挤,虽然只相距几十里却已完全是两番天地了。

    他们乐此不疲地到这个天地里来释放压抑的激情,荡舟轻泛,骑马观光,循路迹步入树丛筱间,漫步环游四周的荷田,流连于清香旖旎,缠绵恣肆、纵横四阖,如入无人之境。可每当短暂的相聚过后,不胜依恋地策马扬镳,就又是寂寞相思了。

    他们想方设法,只要有机会便相互召唤,可时间就像催命鬼似的,逼迫着让人急切。需要去冒险,还不能有闪失,就像赌棋,他们的对手则是她背后的家庭和社会舆论。但他们走的是一步妙棋,难道不是吗?事情做得如此天衣无缝。

    除了和莺时不断周旋于城市和郊区之间,月仙还辗转于南京和上海两地,既要顾及莺时,又要分心照拂戏班,真是马不停蹄的奔忙。看起来,似乎累得够呛,似乎当他们相会时,默默对视,眨巴眼睛都会抖落蘸在睫毛上的汗珠,或走起路来也要踉踉跄跄的。但他保持着惊人的旺盛精力,不叫一声苦不喊一声娘地挺撑着,而且还能抽出些空挡到侯天奎之流的府上拜望,像模像样的,看起来一切如常。

    然好景不长,最终还是出了问题。但这个问题,起先并非出在他和阮小姐的身上,而是他的师哥杜月骞惹了麻烦。麻烦还惹得不小!

    事情还得从天津说起。

    杜月骞自从在天津受了红妓的引诱,以后就染上了赌博和跟女人厮混的恶习,到了上海虽说最初还能安分儿,可不久却又和青楼的人鬼混起来。他身材魁伟,嗓音宽宏,更是喜登社的红角,说起话来不拘小节,因此颇受女戏迷的欢迎,当中的一些姨太太三番五次地向他示好,他也几乎是来者不拒,基本上成就了他风流老生的名声。此后就更是大手大脚,不仅和青楼的妓女也和几个姨太太勾搭,嗜赌如命起来,还受贵妇的影响抽起了鸦片。

    其中和月骞走得最近的,是一个姓樊的高级外交官的夫人,叫苏娴贞的女子。这个苏娴贞正当妙龄,知书达理,只因其丈夫常年在外寂寞难当,遂以观戏排遣烦绪、破愁解闷,而不想被月骞所吸引。月骞和她在台下好上后,频频往来,竟也生出些感情来。但月骞也并没有放弃和青楼妓女的厮混,因为赌博通常就在青楼里,而且一个叫秋姑娘的红妓颇得他的欢喜。

    且先说这个秋姑娘,在上海待了四年,原也是明媒正娶的买办太太,刚过门夫君就得急症死了,树倒猢狲散,一家子作鸟兽散后流落到了上海滩,本是迫于生计才跳进青楼这个火坑。因她既会梳妆打扮,又能唱些江南小曲,人长得又是柔媚,很快就博得了客人的青睐,不出一年就成了海上颇有名气的红人。可惜红颜渐衰落,几年后她名气虽在,却已不似往昔那般容光照人了,每日除了打扮得花枝招展,就是吊嗓子,唱唱小曲儿,说说笑笑,应酬客人,只指望着碰到个好客人相中了她,把身子赎出来,也好趁着年轻再奔个好景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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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浮世欢 第九回(2)

    可是谈何容易,只道是见识了上海滩的人情和世故,不料遇到月骞,自己却先迷上了他,而且娼优本同处贱籍,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。何况她不是一般的戏迷,琴棋书画,样样皆精,以月骞的性格又哪有不识佳人之理?不出几日两人就打得火热。纸醉金迷,月骞也不过是逢场作戏,并非真动了感情,和秋姑娘虽涉淫事,也不至于伤了身体。

    真让月骞伤了身亦伤了心的,还是同外交官的夫人苏娴贞的艳事。

    苏娴贞虽则身为外交官夫人,却未经什么世事,年纪又和月骞相仿,人很单纯,爱起来亦是热烈激荡。她嫁作外交官的太太,也不过是父母之命——为了金钱门第全不顾女儿家自己的意愿。虽嫁为人妇,她闲时也不忘看些书报,那新报上宣扬的反抗三从四德、贞女节妇的礼教,鼓励人们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,她也不是没受熏染。像多数受过教育的女子一样,她也想呼唤爱情的春光雨露,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能填满她精神上的空虚与缺憾。丈夫的常年在外与家庭生活的冷落,更是让她感到苦闷,直至遭遇戏台上扮相俊美的月骞,一下激起了她埋葬心底的身为女儿家的那份痴情,她决心豁出自己的勇气了!

    她三天两头到戏院追着月骞的戏看,包下了剧场楼座的一个包厢,贿赂案目的小费可也不少——只为了托递个片儿、纸条给月骞。

    “杜老板,这是楼上的樊太太给您的。她欣赏您的才华哩!”

    月骞起先也并没有多加注意,对她的条子至多也不过是瞧一眼就搁台子上了,因为引诱他的妇人可不少,那些送来的条儿都轮流撂着呢!一次未果,她并不灰心,接着三番五次地给他送鲜花、丝锦、镯子、珠宝及各种洋玩意儿,这下子要不引起他的注意都难了。

    苏娴贞第一次和月骞相会是在一家福建馆子。这种馆子散座多,单间少而装修精当,当然,他们不会在散座约谈。她早早到馆子跟掌柜说好了,留了两个单间不卖(架子不小也是为了掩人耳目),同时瞅好机会找了个机灵的跑腿,跟他说了月骞的相貌,再三叮嘱要当心别认错了人。

    到了晚上八点,馆子的散座全卖完了,单间果然只剩下保留的毗邻的两个。苏娴贞独自坐在里间,听到许多客人纷纷找跑堂的打听单间,她心里七上八下,这可是头一遭约会,而且是秘密进行,毕竟心里没底,几次都想逃了。

    月骞戏散后,没有爽约,找到了这家馆子。他走进来的时候,她还在发愣,直至一声响亮的咳嗽,她才受宠若惊地回过神来。宾主通名,互作寒暄,她伸出尖尖的手指和他拉了手,脸上微微现出红晕。月骞倒是得体而爽快,说:“刚才路上有点耽搁,来晚了,累您久候了,见谅!如此约请,您也太抬举杜某了,也不知有何赐教?”一句话说得大方得体,语调充满阳刚之气,毫不掩饰地笑着直视着她的双眸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!我哪敢。”她低首敛眉,微微摇头,耳朵上一对精致的耳环轻晃着,别有一种妩媚。说着,她纤纤的手指一旋,将一绺滑到脸颊的细发掠到耳后去。

    月骞看她婉娈可人,风采不凡,还是个妙龄女子,不觉有几分心荡了,道:“樊太太竟这般年轻姣美,杜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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