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.十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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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辛家堡大火后的清晨,天上飘下了细雨。秋雨又冷又黏,寒意几乎能钻入骨缝。

    细雨里,伶仃的少年身着朱色长袍,站在辛家堡与江湖人之间。长袍上尽是黑色的烧痕,平静脸庞上似乎还有灼伤的痕迹。他手持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线,切开植物于地面下纠缠的根系。

    “当时他身后还有辛家堡幸存的那些人。”七叔说,“人人年纪比他大,但都站在他身后,以他为尊。可江湖中人是讲资历的,辛暮云当时太年轻,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任何一个看得起他。眼前就是辛家堡被烧毁的废墟,中间是一个羸弱的少年,一把破剑,谁会怕呢?谁都不怕。”

    最先站出来的是西北三英中的秃鹫,他的武器是双头流星锤,威力很大。秃鹫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辛暮云谈话,他走出两步,直接甩起流星锤,击向辛暮云。

    “太过分了!”阿岁喊出声。

    辛暮云虽然年轻,但轻功极佳,飞快跃起闪避;落地的时候他恰在秃鹫身后,长剑一挑,将流星锤的铁索利落割断。他露的这一手反应极快,轻功极快,剑也极快,在场的江湖人都惊了。

    因为辛暮云手中的剑是辛家堡弟子入堡习武的佩剑,再普通不过。秃鹫的双头流星锤以精铁铸造,刻有锻造师姓名,算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兵器。

    七叔看这两位少年一脸神往,便问他们:“为什么辛暮云的剑能割断流星锤?”

    沈光明立刻道:“快!”

    阿岁紧接着补充:“力量!”

    “你们说得都对。”七叔道,“快和力量,都可以通过练习获得。但唯有一点,也是辛暮云卓然于众人的一点,是练不出来的。一把普通的铁剑能切断精铁的锁链?不可能。但他用速度、力量来弥补了这个缺陷。除了这两个之外,他还能在瞬息之间发现流星锤上真气流动的缝隙,辛暮云斩的,就是那个缝隙。”

    和江湖上绝大多数成名的人一样,辛暮云在练武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。他这一手震惊了所有人,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贸然上前。他们来辛家堡是为了求财,是为了夺得这座堡垒,若是白白丢了性命,就太不划算了。

    随后辛暮云对着众人,说了三件事。

    第一件,辛家堡不是辛大柱的,也不是辛家的,甚至不可能属于在场任何一个江湖人。辛家堡的这块地是庆安城管理的,同时它也是庆安城防的一部分。辛大柱只是受托管理,从无霸占之事。

    第二件,那被簇拥着过来的老者所说的都是假话。辛暮云说出他生于何年何月,居于何镇何村,族谱上又如何如何写。他八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家乡,也绝不可能和辛家堡有半点关系。

    第三件,辛大柱与少林、武当有深厚情谊,他们已在赶来的路上,若是此时江湖人对辛家堡发起攻击,惹恼的是当今武林最资深也最难缠的两个大帮派。

    他这些话一说完,江湖人面面相觑,顿时犹豫起来。

    辛大柱闯荡江湖的时候,曾出手救过被叛僧挟持的少林僧人,化解少林寺一场大危机。而其妻子与武当的风雷子有赠饭之恩。少女救了濒死的风雷子一命,风雷子以武当名声起誓,只要自己仍在世,将永葆她与家人平安。夫妇俩并不把这些背景挂在嘴上,因而许多江湖人也忘记了,辛暮云提起,他们方才醒悟。

    沈光明听在耳里,忍不住感叹辛暮云的聪慧。

    他先以武艺震慑众人,三件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,更是条条有理。

    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,但在庆安城周围,这种形势却一直有微妙变化:作为郁澜江上的枢纽,庆安城的管理比一般的城镇更为严格,因而庆安城周围的江湖势力大多势弱。辛暮云敢说出辛大柱是受托管理,这事情和朝廷相关,又是在庆安城附近,他说的必定是真话,只要一求证便知。求财者往往最终关心自身安全,若是没命了,如何享受富贵荣华?辛暮云先抛出这个重要讯息,便震住了蠢蠢欲动的人们。

    第一件事是提醒江湖人外部的威胁,第二件事便是打乱内部。老者是江湖人前来“讨公道”的最重要原因,若老者本身不可靠,这原因也就不成立了。数以千计的江湖人中,心怀鬼胎、捏造证据者肯定有,但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详情。辛暮云没有空口白牙地咬,他说得极其详细,一方面动摇了不知内情的人,一方面也再给心有叵测者一记重击。

    内外条件都不成立,辛暮云最后才说出少林和武当的势力。

    江湖中人纵然对这两个帮派有微词,但他们势力强大,不可不忌惮。现在辛大柱夫妻已死,极有可能已经激怒了少林武当,若是他们再贸然进入辛家堡,杀了辛家堡剩余的人,只怕这那么大一块地方永没机会再吃一口。

    沈光明不能打,但懂说。他越想越心惊:当时情况何其危急,辛暮云竟能迅速想到这三个理由,令他深深佩服。

    只是在佩服中,沈光明又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。

    这时阿岁开口问了:“辛堡主怎么知道那老人住哪里,又怎么知道那老人从未离开过家?”

    七叔微笑道:“是啊,他怎么知道的?你想想?”

    沈光明脑中灵光一闪,忙道:“是辛大柱告诉他的!”

    他这句话一说出来,方才那不对劲的地方便立刻一点点找到了脉络理清楚了:辛暮云当时仍是辛家堡的少爷,已经跟着辛大柱一起管理堡内事务。辛大柱建立辛家堡,不可能不知道江湖中的人对他充满嫉妒与怨恨。只怕是那些人筹谋着对付他的时候,他就已经通过各种方法知道了。

    那老者自然也早被探听清楚。辛大柱一直沉默,应该是想给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记重拳:正因为如此,辛暮云才会说少林、武当已在“来的路上”。江湖人的行踪辛大柱早就了然于心,早就传书给少林武当,要给来访的江湖人一个下马威。

    七叔点了点头:“没错。辛大柱在世的时候,辛家堡的情报网是很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阿岁张了张口,像是想问什么但又说不出来。沈光明仍在疯狂地思考,他想了片刻,突然意识到一个怪异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七叔。”他轻声问,“那火不是江湖人烧的。辛大柱知道江湖人的打算,可是他没有防范这个,说明那些人的计划里,没有纵火。”

    七叔的笑容仍在脸上,却不见显于眼底:“小骗子,那你觉得,是什么人烧的?”

    辛家堡有一个厉害的情报网,这个情报网必定是对外的。但外部没有传回让辛大柱防范纵火的讯息,也就是说,这场火极有可能是辛家堡里的人烧起来的。

    阿岁诧异地看着自己师父和沈光明,一头雾水。

    沈光明不敢出声了。

    他想起坊间提起辛暮云时,往往在一片称赞声之后,会冒出几个阴森的词句。

    杀父夺堡,是个恶人。

    沈光明心事重重,一个人慢慢在少意盟里走。

    七叔说的那些事情令他更加迷惑了。

    在这迷惑之中,他又隐隐感觉不安。辛暮云是唐鸥的好友,他对唐鸥是真心的吗?唐鸥和林少意又是挚友,辛暮云是否知道这件事?

    然而最关键的是,当年辛家堡的那场火,到底是不是辛暮云烧的。

    正走着,眼前突然一花,一身春衣的柳舒舒从树上跳下来,递给沈光明一个桃。

    “……柳姑姑,你又偷隔壁的桃子。”沈光明无言地接过来,“别偷了,被发现是少意盟里的人干的,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柳舒舒拍拍手上的桃毛:“你这小东西怎么说话的?桃子在你手里,怎么是我偷的了?”

    沈光明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只好将桃搓搓干净,打算拿去给唐鸥。到时候桃不在他手里,也不能算是他偷的了。

    柳舒舒见他神情低落,悄悄凑上来贴着他耳朵说话:“小光明,我刚刚可听到你和那乞丐的话了。那乞丐说得不对,他故意骗你来着。”

    沈光明躲开她,诧异问:“骗了我?”

    “不尽不实。”柳舒舒嘻嘻地笑了,眼神却有些冰冷,“十年前,老娘也在辛家堡。辛暮云说的不是三件事,是四件。”

    柳舒舒告诉沈光明,当日她正与新结识的勇壮水手在船上亲热。辛家堡大火已经熄灭,那船正缓缓驶过郁澜江的江面。

    经过辛家堡地界的时候,柳舒舒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兵器撞击声。

    随后一个流星锤从岸上远远飞出,差点落在船上,激起极高的浪。

    柳舒舒一见有热闹可瞧,立刻拢了衣衫,跃上岸去。岸边杂树甚多,她便躲在树丛中,正好瞧见那秃鹫灰溜溜转回,辛暮云跟众人说话。

    “辛暮云确实说了前面的三件事,但是他还说了第四件事。”柳舒舒笑得神秘,“你当日若是见到暮云公子脸上的神情,你将永远不会相信,他是个善人。”

    “第四件事是什么?”沈光明急问。

    “他说,我父亲早已知道诸位的计划,我自然也知道诸位早在昨天白天已经抵达辛家堡,但一直隐藏在周围矮山上不露面。然后,然后这位暮云公子就咬了咬牙。”柳舒舒惟妙惟肖地学习着辛暮云的声音,低沉可怖,沉痛难抑,“他说,今日我会将诸位的面貌一一记在心里,此生永不会忘记。昨夜堡中大火,请问诸位是否看到?昨夜堡中妇孺啼哭,诸位是否听到?堡中有人有物,一一都在火中烧尽,诸位又知不知道?”

    沈光明心里一凉,失声道:“他们都看到?!”

    “当然看得到。”柳舒舒冷笑道,“不仅看到,还看得津津有味。你让辛暮云如何不恨?那些人,活活看着辛家堡数百条人命一夕之间化作乌有。这是不折不扣的谋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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